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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.柯洛洞闭关房


  柯洛洞乡离开德格县城约二十公里。土登格勒开一辆北京吉普,把我们送往柯洛洞那里,沿公路开了半个多小时后,拐下公路,在一片布满乱石的坡地上又开了一段,直到快接近扎玛山山脚,实在没法开了,这才停下。看来他昨天已来过乡里作了安排,我们稍等了一会儿,就有四个藏民骑马疾奔而来,有两名骑手还各自牵一匹马。下马后,两匹马儿交给了土登格勒和斯朗青披,让他俩自己骑,四匹马让四个汉地来客分别骑上,缰绳仍由原来的骑手牵着,他们说上扎玛山的路有点陡,为了保证客人的安全,要把我们护送上山。
  山路确实有点陡,而且路面七高八低,不好走。我是头一次骑马上山,前面有人为你拉着缰绳,你只管稳稳地坐在马鞍上,不用走一步路,省力当然省力。不过,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,马儿走山路,背上还驮着个人,它也累,走没多久也会气喘吁吁,听见马儿喘气,我心里就不好受,恨不得还是自己下来走,我真不敢相信,人们所说的千里马,果真一天能跑千里?背上驮个人,一天跑上个一二百里,就够受的了吧。牵马的小伙子,有时也停下来让马稍许休息一下,于是马儿就赶紧寻路边的草吃,籍以补充体力。
  骑马走了两个多小时,终于登上了扎玛山顶。山顶上有一大片平坡,百米见方,正值深秋季节,坡地上的草早已萎谢枯黄。在平坡尽头背倚山峰处,有一个小小建筑群,外面是带有红白蓝三色条纹标志的围墙,中间耸起一座方型带尖顶的大经堂----这就是德格萨迦派今日集体闭关的场所扎玛寺。偌大的山顶坡地上不见一棵树,而在寺院后面,却有一小片绿绿的松树林,为扎玛寺平添了几分生气。站在扎玛山顶眺望四周,目力所及,远近皆是连绵不断的群山,山峦有黄有绿,总的来说黄多绿少,黄的是草,山上不长树,或者树早已被砍光了;绿的是高山松树,少数是大跃进大砍伐后的幸存者,大多是树龄才二三十年的新生代。远处有一簇白雪皑皑的山峰,那便是德格境内最著名的雀儿山,我们从甘孜乘长途车来德格时,就打它身上翻过来,汽车开至公路最高处时,热心的司机曾停车片刻,让乘客下来走几步望几眼。有块很大的石碑竖在那里,上面写着:雀儿山 川藏第一险,川藏第一高 海拔6168米,此处4916米。我不知扎玛山的海拔有多少,可能从来没人用仪器测量过,站在扎玛山顶望雀儿山,无需仰视,好象并不高,那么,扎玛山少说也有四五千米了吧。
  快登上扎玛山顶时,土登格勒策马先行,赶在我们前面进扎玛寺打招呼去了。等我们走到扎玛寺入口处,土登格勒已在一位僧人陪同下走出,接引我们。平时,极少有人来这里访问,附近老百姓都知道这山上是僧人闭关之地,没人敢去打扰,即使有人偶尔经过那里,寺院从早到晚大门紧闭,也进不去。
  进了大门,只见大院里面呈四方形,最显眼的,是正前方的一座大经堂,土墙,木板屋顶,总共约三层楼高,是这里最高的建筑。整个寺院由四条长廊组成,每条长廊建有一间间小木屋,都涂成暗红色,一间连一间,一条大约十来间,窗都紧紧关着,显然就是僧人的闭关房了,长廊外面,或者说小木屋的后面,那就是我们先前已看到的寺院外墙。大院里的四方场地,空空荡荡。我留意到有几间小木屋前面的空地上,栽着一些花,绿叶黄花,别有情趣。
  中午,正是午休时间,闭关的僧人大都在自己屋里休息,有几个听到动静,出来看看,见有外人来参观,都显露出很惊讶的神情。陪土登格勒来接我们的,是这儿的班长,他向我们介绍说,从九七年藏历九月开始,有二十八个来自各处的喇嘛在此闭关修行,四年为期,至今已三年,还有一年结束。在这四年时间里,不放一天假,不准提前毕业,不准任何人下山一步。我问,闭关期间是不是不准走出这个院子?班长说,休息时可以走出扎玛寺,在山顶平坡上散散步,但不能离开山顶。扎玛寺背倚山峰而建,前面的这个平坡,面积大约一二公顷,两旁皆是悬崖,只有一个通道,那就是我们上山的入口处。不用说,活动范围的界限明确得很。
  班长三十多岁,中等个子,脸黑黑的,两条浓眉与一双大眼也黑黑的,出家有十几年了,满脸淳厚相。他说藏语,翻译,还是请斯朗青披代劳。
  我问班长,能将这儿每天的活动安排,从早到晚,干点什么,介绍一下麽?
  闭关,还是以自己静修为主。班长说。这儿每人都有一间单独的闭关房。当然,扎玛寺作为一个集体,也有一定的集体生活守则,从时间和内容上说,大致是这样安排的:早上5点起床,个人自学,多以学经念经为主;8点至8点半休息;上午集体诵经;中午12点至14点午餐、休息;下午14点至17点个人闭关静修;17点至17点半为体育健身时间,让大家跑跑跳跳;晚上继续念经与修行;半夜24点睡觉。
  不吃早餐麽?我问。
  每日一餐,就是中午吃一顿。班长说。
  汉地有些寺院,实行“过午不食”,每日只供应早、午两餐。没想到在这所高原的寺院里,一天只吃一餐。
  中午一餐,吃些什么呢?我又问。
  这儿有个小厨房,有个厨师,为大家作什么,大家就吃什么。班长答。
  能不能说得具体些?吃什么饭?吃什么菜?吃不吃荤?
  不吃荤。你说的饭麽,基本上就是吃糌粑,偶尔吃点米饭,菜么,有时吃点土豆、白菜,有时,尤其到了冬天,基本上就很少吃菜了。
  闭关者的经济来源怎么解决呀?我又问。据我所知,藏地一般的出家人,主要还是靠父母和兄弟姐妹等在家的亲属,维持他们的生活来源。
  为了让这儿的闭关者能集中心思学习与修行,不为经济来源操心,格拉上师负担了扎玛寺全体闭关者的全部生活费用,吃的、穿的、睡觉盖的,都由格拉上师供给。班长说到格拉上师,言语之间,充满了对格拉·昂旺丹真上师的崇敬与感激之情。
  能不能将闭关者的情况介绍一下呀?我又问。他们有多大年纪?从哪里来?怎会到这儿来闭关的?
  他们的年龄,最大的四十多岁,最小的二十岁,平均以二三十岁的为多。班长说。他们主要来自德格萨迦派的二十几所寺院,报名之后,要经过严格的考试,最后经法王面试批准,才算正式通过。想来这儿闭关的人很多,最少有一百多人,因场地以及经费的限制,这一批只招收了二十八名。
  我又问班长,听说藏传佛教各教派都很注重闭关修行,他们闭关一次的时间一般为三年,为什么你们闭关一次要四年?
  闭关一次四年,这是萨迦派的规矩。班长说。格鲁派、宁玛派等教派,闭关一次多为三年零三个月。萨迦派闭关时间要长一点,这是由萨迦派理论学习上的任务比较重而决定的。能来此闭关者,刚才说了,要经考试合格,来之前就已具备一定的资质要求,已具有一定的基础,再经过四年严格的闭关学习与修行,回去后大都能在寺院里担负起堪布、格西的责任来,也有人来之前就在寺院里当堪布或格西的,通过闭关可进一步提高修证的层次,在这批二十八个闭关者里,有几个人以前已经闭关过四年、八年甚至更长时间的。
  能跟闭关者见见面麽?我向班长提出了请求。
  好吧。班长说。你们来得巧,现在正是午后休息时间,把他们请出来问题不大,如果遇上正在念经或静修,就不好随便打扰了。
  班长对身边一个喇嘛吩咐了一声,那喇嘛走开找人去了,不一会儿,人们陆陆续续从自己的小屋里走了出来。天气晴朗,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,班长把喇嘛们引到院子中间的草地上坐下来,草也早就枯黄了,但长得挺稠密----这里平时没外人进来,牛羊也被拦在门外。
  如班长所说,这批闭关者,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。虽然已经与世隔绝了三年,一天只吃一餐,也未必谈得上什么营养不营养,看上去他们的身体状况都不错,脸色大多红扑扑的,洋溢着健康活力的色彩。我请他们随便谈谈自己来这里闭关修行的体会,可他们只是盯着你看,没一个人答话。
  班长说,他们很少跟外人接触,不习惯跟别人讲话,汉人到这儿来,更是破天荒头一遭,不免有点拘谨。
  我想了想说,这里年纪最大的是哪一位?请他谈谈吧。
  班长指着一位戴眼镜的喇嘛说:“额旺金巴,那就请你说说吧。”
  戴眼镜的喇嘛挪了挪身子,对班长说:“我没什么好说的呀。”
  我问他:“您多大年纪了?”
  “四十岁。”他回答。
  “出家多少年了?”
  “二十五年。”
  我又问他,以前是不是闭过关?
  他回答说,以前闭过关,在自己老家的房间里闭过三年关,在金沙江对面的山洞里修过三年,在新龙对过的土屋里也修过三年,一共闭关修行过九年。
  我问,在这儿闭关,跟以前有什么不同麽?
  他说,觉得这儿的场所最好,生活上不用愁,心里无忧虑,修行中开窍快,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。
  我接过他的话头,请他说说修行中达到的境界。他避开了这个话题,显然,他不愿意把藏密中的密中之秘随便显露出来。
  我问他,那你修过扎龙吧?
  修过。他回答。
  修了多长时间?修得怎样?
  修过一年,还可以吧,冬天练扎龙,坐在冰上,赤身烘干湿布,不觉得冷,也没伤风感冒……
  我对班长说,年纪最大的谈过了,下面,能不能请年纪最小的谈谈?年纪最小的是哪一位呀?
  “登真赤巴,请你说说吧。”班长指着一位年轻喇嘛说,他头发很长,没准两三年没理发了吧。
  年轻喇嘛长得挺秀气,带着点腼腆回答了我的提问。他今年刚好二十岁,出家已有十多年了。他说,作为一个出家人,活着时,就应该好好地为人民服务,应尽力帮助死者的亡灵超度出去,这样,自己死了以后才能升入天界。来扎玛寺闭关已有三年,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修行场所,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人来这儿闭关。关于闭关修行中出现的不少境界,目前不宜多说,以后,到一定的时候也许可以说。至于本尊的显现,对修行者来说这是最起码的,只要你想见,本尊也好,每个菩萨也好,每天、每时、每分钟,随时随地都可见到……
  我说,你头发这么长,闭关期间能理发麽?
  他抿嘴一笑说,一年可理一次发,你也可以不理,有的人从来不理发,让它长去。
  我请大伙再随便聊聊。这时气氛较开始松弛多了。当说起格拉上师时,大家异口同声地表达了对老人家的崇敬与感激之情,几个喇嘛都说,本来应该是我们作弟子的供养上师,而现在却是上师供我们吃穿住。有个喇嘛说,格拉·昂旺丹真上师年纪不算小了,可每年都要上扎玛山来一次,住上一二个礼拜,给大家讲经,还逐个逐个房间辅导每个人的修行,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。有个喇嘛说,大家都记得吧,三年前格拉·昂旺丹真上师头一次来这里时,有只很大的神鸟,到山下去迎接,等上师进了屋子后,那只神鸟也飞进屋,就坐在上师的边上,太奇妙了!一个喇嘛说,这还用说,扎玛山本来就是神山麽,老乡都不敢上这儿来挖药、砍树,谁若冒犯了山神,肯定会倒霉。又一个喇嘛说,离这儿不远,有个山洞,有时甘露丸会象下雨一样落下来,山洞里满地都是……
  临走前,为大家拍照留影。我点了下人数,发现二十八人没到齐。我要斯朗青披找人问一下,为什么还缺几个人?走下山时,斯朗青披告诉我,他了解过了,有几个人,是呆在闭关房里不想出来,有个喇嘛,才三十多岁,是去年去世了,去世那天,上午他看见白度母在空中现形,下午,他跳起金刚舞,然后对旁人说,他要走了,七日之内不要进他的屋子,说完进了闭关房,再也没出来。七天后旁人打开他的房门,只见他呈吉祥卧式已经圆寂。

创建时间:2007-2-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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